我要在这里记录那些摞在大脑角落,准备被遗忘粉碎机粉碎的,关于宁波的记忆。它们平凡得可怕,就像我自己。如果同意自己就算平凡也值得珍惜,那它们亦然。
我又驾车开上熟悉的路线,时间是早晨九点。我排过拥挤的匝道,开上申嘉湖高速,在夹竹桃老朋友的招展下转进G15,然后一路向南。我会两次跨过黄浦江:一次由东向西,一次由北向南,而后一次,我总会不自觉地扫一眼江上忙碌的船只:只要有窗,舟车劳顿就不会是无聊的,就算重复多次的路线,亦有时辰和气象的变幻。可重复的风景毕竟无法把长途驾车的每一刻都填充好,不过有电台听就好多了。为了不浪费时光,我收听CGTN或CRI磨耳朵——假如当天有跟老外的会,会上说洋文的状态确实好不少。
CRI有个教老外说汉语的栏目《TakeawayChinese》,但在我听来,那就是变着法子教中国人英文。有时候,活泼健谈的女主持人会教老外一些特别中国的东西,譬如成语,譬如方言或流行的网络语。我想象不好她的容貌,网上也搜索不到,但相信假如某日我再听那个栏目,无论在哪,一定会同时嗅到租来的车里空调的气味,看到车窗两旁往后掠过的绿。
在沪浙交界处有个小服务区,实在是小得可以——总共七八个车位,房子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,仅有一爿小卖部,一边货架上卖点吃的,另一边围出巴掌大一块地儿,上面写着“牛肉面”:如此而已。但这个服务区竟甚得我的喜欢,以至于经常来此停停,解决一下急迫的问题,买一瓶咖啡,或者坐在车里开会:清静人少的魅力,足以战胜简陋与不便。
进入浙江,终于可以加速。我总把左边第一座小山映入眼帘,当作标志性的地理分野:没山的地方和开始有山的地方。没山的远方,就像没有豆豉的小炒肉,不能说不接受,只是缺乏愉悦感。让人愉悦的山还有杭州湾跨海大桥北岸的西边远处那几座山丘,后来地图上找,或许就是南北湖一带。再壮阔的水域,若无山的点缀,也只是一条如同婴儿执笔涂鸦出来的岸线罢了,而有了山,远景则增添一个维度,也增添了一个对象,和自己相看。
在已经伸进匝道内的丛生野构树的招展里,我转入杭州湾跨海大桥前的主路。这一路次数开得多了,有时会见到一些奇特的东西,它们仍然占据我的记忆,就是当时见到它们时内心波动的结果:有一次遇见很长的一队军车,装载着1级易燃易爆物资;还有一次见到车上装载着一个长得像潜航器的神奇物品,忍不住拿起手机录了一小段,还吃了罚款。快到南岸时,还有一段小消遣是不危险也不犯法的:这可是钱塘江口,潮水对岸线的影响范围能有几十脚油门那么远:涨潮时,泥滩可以从水草丛生的岸边湿地延伸很远,而那些水草被潮水漫过一大半;但退潮时,水草之间一些纵横的水路就凸显出来,有时还有小船在里面不知做些什么。当然,消遣很快会被期待所取代,因为马上我就会进入每次必停的南岸服务区,找个停车位,直取裕丰面馆。
如果九点从租车地点出发,若一路顺利,一般到达此处还不足十一点。面馆里又是魅力四射的清静人少,而那碗三鲜面的滋味,都已成为仪式感:三只海虾,一块爆鱼,若干蛤蜊,蔬菜新鲜,菌菇点缀,青椒爽辣,萝卜酸脆,汤头鲜美:这个出差日的固定愿望满足了一个。在面馆开始热闹时,走进外面的阳光里,找车继续往下一个愿望行进。
三百多天前的某日,我的手机助手偶然记录下那天在南岸的停车,然后就再没下文,直到最近才偶然发现,这次停车已经“持续”了三百多天。不过趁着有一小部分我还真停在宁波,我这就把他唤来讲讲在那儿的逝水年华。
面或粉,粮食粉末做成,在不同城市,泡在不同的汤里,压在不同的菜下,就成了城市的代表。探索一座城市一定要探索它的面(或粉),一碗面总是比菜要来得更市井,更随性。更何况,宁波的面是如此有尝头。
我对面馆的探索开始于与宁波相关的工作开始一段时日后。那时工作方面“群殴”的热度渐退,下班回酒店开始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。有一日回去尚未日落,我就蹬了辆共享单车,去白天坐出租上班路上盯上的,离月湖不远的一家海鲜面店。这一试,便无可救药地与海鲜面结缘。
有谁会拒绝那汤的鲜美呢,当海鲜与雪菜如命定般协奏出那碗味觉的交响。里面的虾既有干的也有鲜的,前者到了终于可将海边阳光下漫长的蜕变一举释放的时刻,后者则骄傲地嫩软着,和蛏子与黄鱼一起,让新鲜的汁水激荡于唇齿间。
那天享受完海鲜面后,我在街头瞎逛,信步走到了一些翻修过的老建筑里,发现其中有一座是屠呦呦的旧居。那应该是我在宁波街头的第一次较长路程的闲逛,那时对宁波的陌生尚未消退,尚未厮磨出后来的感觉。对一座城市感情由无所谓到转为真实的喜爱乃至依恋,两种催化剂是不可少的:闲暇和自由。
既然是出差,其实闲暇并不多,宁波对我的面目绝大多数是夜景,也仅限于腿力可及的范围。但好在随着进程推移,大部分傍晚以后的时光完全是自己的。年疫情第一波解封过后,以安全为由,出差的交通工具变成了租车自己开,比起出租-高铁-出租的奔走,我又被赋予了掌控行程的自由,在酒店和出差目的地间自驾往返,我可以探索各种路线,更多领略白天的宁波。
???不过我的晚餐却越来越收敛为几乎固定的地点。疫情期间居住的酒店固定在了喜来登,周围有无数小巷子和老居民区——任何城市的这种地方都会有宝藏小店潜伏。
离酒店最近的小店就在路对面,一座古老的贞洁牌坊下,大字写着牛杂面,小字写着重庆小面,乍一看并不像当地特色面馆——人在浙江出差,吃重庆小面做甚。可吃了才知道,里面主打的还是当地特色的牛杂面,让我一再光顾的头牌,是里面的牛肠,它被神奇的卤汁点化,入味十分,软韧的口感里,每一次咀嚼都伴随香料蛰伏已久的勇敢和骄傲的释放。面馆边的雷公巷进去几步,就是一家很小的海鲜面馆,宁波的海鲜面馆几乎没有差的。某段时日里,我的固定配置是午饭牛杂面,晚饭海鲜面,有酒店外五分钟美食圈如此,夫复何求!
但是疫情、城建和意外,让我不断失去我的宝藏小店。几乎每一次因为疫情暂别宁波,再来后,都会有店关门。酒店南边不远的温州肉丸店悄无声息地最先关门,那鲜美而紧致的肉丸鱼丸双拼汤一度吸引我每周前往。然后是雷公巷里的海鲜面馆,有日它正对面的饭店遭受一次大火,我还一边吃面一边看刚烧过后的废墟,但似乎厄运也是会传染的,它不久也关门了。没有海鲜面怎么行!我于是又在中山路上探索到了一家,名唤阿芳嫂海鲜面。
这一家应该是我在宁波吃过的六七家海鲜面中最舍得放海鲜的一家。只有这家上面时会同时给个大钢盘子,以显示你要留下很多贝壳、鱼骨与虾壳,我走的时候,也会故意将那十三四个花蛤壳,五六个蛏子壳,三个干虾壳,三个鲜虾壳,以及黄鱼骨或皮皮虾壳,如果点了的话,在盘子里排列规整,无声地对店家的炫耀表示满意。宁波的海鲜面馆还有一点好,就是面类一般会有好几种供我选择:细米线,粗米线,细面,粗面,扁扁的麦面,以及年糕片,我选择最多次的是宁波特有的麦面,细扁柔韧,或许正是为引导鲜美的面汤而设,当然对我是无所谓的:没有一滴海鲜面汤能在我起身时还留在碗里。起身后我浑身为御寒的热气笼罩,继续行至江边,闻着江气沐着江风散步,那是最无目的却最喜爱的事情,那也是-20年冬天最典型的冬夜。
但春节一过,阿芳嫂也关门了。为了代替阿芳嫂,我找到酒店南边稍远一家海鲜面馆,可是恰逢其暮年,吃了两次,也关门了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因为拆迁,牌坊后的牛杂面也关门了。我只好步行一公里到江对岸,那里有一家诸暨次坞打面。虽然没有海鲜,但那次坞打面也很鲜美,略带酱黄的汤底,有肉蛋卷、河虾、西葫芦和西红柿,三鲜汤的配置。考虑健康习惯,让现在的我喝完面汤或粉汤并不容易,但是宁波的面,那小店子里的热气蒸腾,却总是催我决定及时行乐,何况里面的猪油渣和现炒黄牛肉,还有自己随意加的青红相间的剁辣椒,满是市井的色香味,满是一个俗人的自我实现。马斯洛的金字塔里藏着个电梯,从第一层直通第五层。
不过我还是思念海鲜面,于是又在彩虹路周围的小小支路里找寻。这不,在一条小路上,又找到两家。但尚未固定下来,一日下班路上偶然一瞥,锁定了我这段宁波时光最后几个月的专属面馆。它就在酒店北边的上茅巷里,且藏得并不深,名唤鱼汤海鲜面。奇怪的是,大部分时候走进它时都只有我或我和同事,就算有别人,也不超过一人——不知是靠什么活下来的。里面的海鲜自选,也从没有不新鲜,一般我必点海蛎和蛏子,有时候老板还会告诉我,今天的蛏子不好,不给我下了。第一次喝第一口鱼汤,我就感觉,这是今后经常会来的面馆。宁波海鲜面虽多而且都很好吃,但同质化严重,风格单一,而这里的鱼汤独树一帜,鲜鱼配以浓重的胡椒味,融合海鲜的味道,再自己放点全宁波少见的魔鬼辣级别的辣油,又是不得不喝得一滴不剩,夏天发汗冬天暖身的存在。
鉴于我之前吃哪家倒哪家的灾星历程,我害怕,这少有人光顾的面馆哪天也会突然消失。而吃到这家面馆时,我固定的宁波出差生活,已能很确定地能看到终结了。但项目上的苟延残喘,却是生活上的岁月静好,这样完全由自己掌控的,不快的工作节拍,注定不能长久,所以最值得珍惜。这家面馆倒也奇迹般地冷清而坚持着,直到我拿到酒店的白金卡,可以吃酒店自助晚餐为止。然而,前两年种种原因都差两三晚未能拿到的白金卡,年好不容易拿到,才享受了两餐属于自己卡里的自助,就因为宁波和上海疫情戛然而止,而这一中止,过了个年后,就成为终止。
我的爱好很多很杂——这个“我”是拉长时间看的我,而现今的我,许多爱好都只能在回忆和期盼里,而唯一如同影子般跟随我走过“当下”的,除了找小吃、拍照片,就是轧马路了。
大部分时候,晚上轧马路的路线是比较固定的。如果住在万豪,就沿着余姚江走到三江口,如果住在喜来登,就沿着中山路走到三江口,然后根据心情、体能和天气选择在那逗留的路线。那里是宁波的招牌位置,相当于上海的外滩——事实上,那里就叫做宁波的老外滩。
来过几次就会发现,这里有潮水,潮高的时候,江水是倒流的。有几个夜晚,我坐在江厦公园面江的座位上,想要呆看倒流的潮水,却呆不起来;想要拿起手机写些什么,却又写不出来;习惯性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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